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积云冷着,大雪几欲障目。丰安城外列阵兵马,三万铁骑将其团团围困。军旗猎猎,长缨招招,马不动、人希声,城墙那头的丰安,是座死城。
从北到南,院落间间空落;小巷歪七扭八,歪倒苦寻无果的燕军。战袍撕破,面颊和血覆了层层尘土,从乌布苏诺尔湖到黄河,他们的肚子如今瘪得像冬日落单的狼。所谓最后的希望:城东大仓排着冻鱼百斤、粟面二十斛;县衙银局地上扔着银锭二十两、康佑重宝二十斤——悉是无用铜币;空置税库暂置军需,也不过冬衣三十领、干肉十斤、炭火十筐。
仅此而已。
雪绒滚成团,浩浩然无声地落。落在梁军兵幕绒帐青金的尖顶、落在燕军残损透风的甲胄、落在丰安空洞冗长的街巷、落在县衙两相大开的仓门、落在桌倒椅歪的诸曹司,落在正堂下已无生气那具焦尸。
曾经的丰安县令身上,最后片刻的火光闪了两闪,终于也息了。
长夜,自午后而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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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且狐走进门来,坐下,而后等待。珊瑚珠串的项链在手里摩挲,他抓住那个玉牛头,又松手放开。梁国天干地支他是清楚的,戚绰玉属虎、不会无端带着个牛头项链。何况她的手——冻疮留下的疤、皲裂、老茧,又瘦又黑,没二两肉,的确不像是梁国最金贵的女儿家。
细作回报,有另一人配此项链,曾在青柳客栈受荣王关照,与其交情匪浅。
所以她暂且还自由自在地昏睡着,躺的还是县令后宅正堂高床。左腿中了一箭,到底也舒服不到哪去,面上又是汗又是眼泪鼻涕,眼睫颤个不停,连牙关都咯咯直响。还是个孩子呢,就被推出来送死,可见梁人无心,荣王无情。所以今日无论受了什么,也用不着来怨大燕。大燕的姑娘砸碎骨头连着筋,远比她值钱,他自也用不着手下留情。
仿佛察觉到这般杀气,她接着醒了。醒得突然,立时起身就要逃。腿上还插着半截箭,她能往哪逃?腕子一圈圈拿麻绳捆了、向上还拴着横枨,她连支起身都做不到,接着重重又砸倒。眼见此情此景,乌且狐立时就气。乖乖认命就是,何必无谓挣扎?恐怕接下来也不会老实回答问题,还得他多费力气来装模做样。他原地急踩了步子,装作刚刚找到此间,高声就道:“长公主莫怕。小的曾受可汗恩德,特来相救。”带点喘气,仍将每个字咬得足够办证清楚,生怕她恍惚失神听不懂,“您是大燕未来贺可敦,请随小的逃走!”
不该这么讲,她一个替死的奴婢,怎知道贺可敦是何意?他该说得更明白些:
“你们大梁的荣王,救过我们王子。因此有缘约定姻亲、您难道不记得?”
怎么还是这一副聚不起精神的样子!茫然无措地、竟好似一句都没听清?刚才起身逃跑那机灵劲去了哪里?!难道还得他先找医生、再来继续?
大帅可等不起。
他凑上前去,几乎就追在她耳朵边上,音量大得仿佛外间雪里落雷:“那你们长公主现在何处?!她处境危险,小的还能救她!”
这话说的是很真切的。现在找到梁国公主,还能起个胁迫作用。至少不会立刻要那金尊玉贵的性命。可这替身不知道听成了什么意思,竟然登时火起,又不知哪来力气将他一推:
“你滚!”她哭。
“……骗子!燕贼、滚开!!”她喊。
她还滚向墙那侧缩身不知道要找什么。或许是她腰间那把匕首。扑了空紧接着甚至去够小腿箭杆,难道还要将起拔出来做武器不成?一个俘虏,孤零零陷在敌营,生死握于他手,竟然这样的不安分、这样的……不识好歹!她凭什么?她好大的胆!!
他又凭什么?他好大的胆!!燕人!先来杀她、再来囚她,又居高临下、开恩一样说要救她?不!甚至救的不是她!他要救的长公主,为的是可汗,和她这痛得死去活来的有什么干系?他要走了,要丢下她……在这虎狼窝里,又有人要丢下她孤孤零零!
燕人该死、果然全都该死……她一缩身子,竟然想要哭了。该死该死统统该死,腰间居然是空的,要她能怎么办?她谁都不求,靠自己……给条活路哇!她已经不是吓得想乱砍乱戳,她气得想破口大骂、她急得想去毁天灭地!她快要死了……凭什么!
她向下坠。
她好像当真要死了。
她一脑袋结结实实撞上围子,疼痛立时滚了好远,连带燕人凑至近前的面目……高耸、崎岖,像是乱石堆砌,竟不像是个真人。瞧他一下下,上岸的鱼一样,还傻张嘴呢……她吃吃竟然笑了。耳朵里这样鼓胀着大泡泡,她什么都听不见,也就什么都不用想了,她或许可以接着睡觉!稍一响、她的心尖却刺挠——要是一觉不醒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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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幸左边脸颊猝不及防疼得发狠,耳朵眼里血流声瞬间沸腾。她就这样清醒了。燕人的问话噪杂不清,回声震动却又响若惊雷:
“替身,我只问一遍:长公主,在哪里?”
“我……”她鼓劲开口,“我就是……”她穿了凤袍,她自然就是,这念头又使她尤为可乐,“燕贼!你敢冒犯公主,要……杀了你!”还能这样虚张声势吓唬人,谁说不好玩呢?
燕人头一歪,嘴角冷冷扯高:
“想不到,荣王的相好,是这么个倔骨头。”
他说什么?
谁是荣王?
什么是“相好”?
荣王的相好、是谁?
“青柳客栈,珊瑚项链,”他将手中一晃,她早被剥去了凤袍,领口大敞、空空荡荡,“你不是长公主,你是荣王的相好,李、木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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