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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凌云山积雪化尽,一冬的严寒也走得远了,已是长泰五年的春天。腊月里与陈淡云交手落败,紫袖谁都没告诉,练功却认真许多。到了上午练功的时候,也不需人催了,自己便去按功课次序照做起来:有时独练,有时几人互相喂招,不一而足。
这一日又携了长剑,正走过校场边,忽见有位师兄名叫何少昆的,怀里抱着个孩子,从大门外匆匆跑进来。何少昆见了他像见了救星,径直奔到他身前。紫袖刚要问好,被何少昆一把拉住,把孩子往他手里一塞,说:“帮我抱会子如意,我回去拿些东西。”说罢返身又向大门外去了。紫袖哭笑不得,看怀里幼童正也瞪着一双圆眼睛看他,便笑道:“小如意,你爹爹又忘了带甚么?”
何少昆向来待他甚是和气,成家之后,何家嫂嫂也是将紫袖当作弟弟。自从二人有了这个女儿,紫袖每每遇见便陪她玩上一刻。如意今年已三岁了,还只会说些简单词句,便冲着紫袖喊:“哥哥!哥哥!”紫袖笑道:“又忘了不是?我是紫袖叔呀。”如意便认真学道:“紫袖叔。”
紫袖与何少昆自然都身穿凌云派弟子的淡青袍服,此刻见如意身上却是一套样式相类的小童裤褂,想必是何家嫂嫂用何师兄的旧衣改做的,衬着如意白嫩的圆脸,十分可爱。紫袖看得直笑,又将她碰歪的小辫子轻轻拉正了,学展画屏的口吻道:“仪容需整,衣着需净。”如意瞪着他道:“仪容……嗯净!”
紫袖尚待再教,却见有人迎面而来,正是何少昆的师父陆笑尘,另带着两个弟子。他心想:“何师兄是陆师叔大弟子,他们都认得如意,自然是要过来看看。”于是规规矩矩行礼问好。如意也望着陆笑尘,小手作揖道:“师公好。”
陆笑尘四十余岁,略微发福,一个肚子从腰带上方稍稍凸出些许;只因入门比展画屏晚,遂成了年长师弟。此时见紫袖抱着徒孙,便只向女孩道:“如意好。”又问紫袖,“少昆哪里去了?”紫袖道:“何师兄去东边有点急事,随后便来。”
陆笑尘见紫袖身背长剑,便捻着短须笑道:“哟,练剑去?好事好事,咱们的乖宝儿知道用功啦,我看这江湖也快改朝换代了。哦,剑刃锋利,划破了手可别哭啊。”
随行两个师兄也来凑趣,一个淡黄面皮的道:“掌门师伯醉心武学,想来殷师弟难免青出于蓝。过不几日,我等当可退隐,且看殷师弟大展雄才。”另一个赤红面皮的道:“莫着急退隐,有殷师弟在,凌云山必将赶在少林寺前头,你我同享天下第一大派的殊荣,难道不美?”头一个便说:“足感殷师弟盛德。”紫袖听他们笑话自己武艺稀松,也不以为意,只笑了笑。
三人自行离去,如意低着头抠紫袖身上的纽扣玩,嘴里重复道:“殷师弟。”紫袖见她学话,也觉有趣。随后如意便将这句“殷师弟”讲了两三次,忽然喃喃道:“殷师弟没有爹爹妈妈。”
紫袖笑意未退,顺口应道:“嗯?”如意见他应和自己,很是高兴,抬起小脸来,朝他一笑,两手一拍,欢喜地说:“殷师弟没有爹爹妈妈。”
紫袖心想:“如意还小,弄不懂这些话是甚么意思,只是平时听大人说过,硬记了下来。”便道:“你说得很是。”
如意又问:“殷师弟是甚么?”紫袖道:“殷师弟就是我,我就是殷师弟。”
如意摇头道:“你不。你是紫袖叔。”紫袖便道:“我叫殷紫袖,紫袖叔就是殷师弟。”
如意听得迷糊了,又摇了摇头,皱起两道淡眉想了想,遂放弃,去抓紫袖的头发,玩了一刻又问:“为甚么没有爹爹妈妈?爹爹妈妈哪里去了?”
紫袖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如意似是很满意紫袖肯和颜悦色与她聊天,又仰起头来对他笑,像要告诉他世间真一般,炫耀道:“如意有爹爹妈妈。”
紫袖微笑道:“是了,如意的爹爹妈妈都很好,如意也很好。”如意听懂了这几句,更是开心,搂着他的脖子,忽然咯咯笑出声来。
此时何少昆背着一个花布包袱,终于赶了来,笑道:“小紫袖,好几天没见你了。”当下接过孩子,对着长剑一努嘴,“师父又要查功课了?”
紫袖摇摇头,一边对如意挥手做鬼脸告别,一边对何少昆道:“陆师叔刚过去了,师兄这是来晚了?”
何少昆带着三分狼狈道:“可不是,你嫂子这几日不在山上,我带着如意简直焦头烂额。”又走近些压低了声音,“我师父他们说甚么,你都别放在心上。他们就是妒忌你讨长辈喜欢,看见有师长护着你就不忿。不说两句难受,心倒不坏的。”边说边退出几步,“掌门师伯一时半会儿来不了,别怕。”又抬起手来招了招,竟施展开了轻功,抱着孩子一阵风般地去了。
紫袖见他招手,回身一看,大师兄费西楼就在不远处,便扑上去,二人并肩出了大门。费西楼便道:“心里难受么?”紫袖道:“你都听见了?”
西楼道:“我从那边过来,看他们那副样子,必是趁机来说了两句好听的罢?孩子话你却不要在意。”紫袖笑了一声说:“我不难受。孩子说得也没错。”
费西楼心下凄恻,对他笑道:“你就这点好。”把两只手朝两侧伸得老长,比了一比,“心有这么大。”
紫袖见大师兄面带不豫之色,便笑道:“我自襁褓里便在凌云阁长大,众长辈待我与收来的弟子自是不同,就说练武,小时候谁肯板起脸来逼着我练功?单这一条,笑话个百八十次也不算多。旁人说不要紧,只要别赶我下山,我就不在意。”
费西楼冷笑道:“平白无故谁赶你下山?你也不必这样忍气吞声,怕他们作甚?今天可巧叫我撞上,咱们干脆就断了这个便宜。你等着,我去论论。”说罢转身又朝大门走去。紫袖慌得一把拉住求道:“别啊!当真都不算甚么的。再说他们也没说错,别去闹罢,大师兄……”
二人一个走一个拖,远处有人瞧过来,紫袖急得鼻尖冒了汗。费西楼心里一软,叹道:“造孽哟,师父只管将你带来,他当时也不过是个孩童,何况又沉迷练武,哪里懂得拉拔孩子?整日从这里推到那里,教你怕成这个模样。”抬起袖子给他擦汗,又说,“也多亏凌云派在北方剑门里算大的,这百余载经营下来,不少弟子成了家还住在山上,才能帮着照顾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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