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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帮莲姐算了算,半年来,四哥回家的次数不过三次。每次回来,从父亲那儿拿了钱就往回跑。难道他忘了,这个大院里有他自己的家?忘了天天在家里等他的莲姐?有好几次,兰儿深更半夜去镇上抓奸,想好好教训那个臭美的戴老师。每次,四哥不是和戴老师在讨论办学校的事,就是各自回到了各自的房间。她奸没捉住,反倒被四哥捉住了。--一个寒冬的深夜,她到了四哥房间的窗下。她听见四哥和戴老师争吵得厉害,争吵的内容似乎与建学校无关,而是关于一本书。一本什么样的书,让他们如此争吵?兰儿透过窗的缝隙看到,小油灯下,四哥拿着一本小册子摇晃着,对着戴老师几乎是咆哮,戴老师却在笑,那笑浅浅的,静静的,还有一点,一点什么?很多年以后,兰儿才找到答案,那是一种无所畏惧的笑。这个场景伴随了兰儿随后的一生,不管什么时候,这场景有时就突然地跳到眼前。天太冷了,院外草地上似降有银白色的雪霜。兰儿在窗下蜷成一团,竟然睡了过去。
兰儿醒来,嗅到枕边散发出一阵又一阵幽幽的梅兰花香。爹喜欢腊梅兰花,种了好几个品种。她嗅到的似乎是墨兰。墨兰香气淡雅,浸入心脾,让人耳目一新。这时,四哥身上那股汗味也毫不客气地扑鼻而来。小时候,四哥喜欢背着她乱跑,出了汗,就是这个味儿。兰儿决定,她以后再也不捉四哥和戴老师的奸了,也不跟他们在古镇上读新式学堂了。她要到长沙去。长沙有更好的新式学堂呢!这样决定了,兰儿便翻身爬起来回家。床是几块杉木板胡乱搭成的,兰儿一爬起来,床便咯吱咯吱响。四哥说:“这么快就醒啦?”兰儿看到,床边有张矮矮小小的方桌,桌上有盏小菜油灯。豆大的灯光下,四哥和戴老师在膝抵膝头碰头地看书。兰儿不说话,穿了绣花布鞋,就要出门。四哥说:“咦,这黑咕隆咚的,你要上哪?”
“回家!”兰儿生硬地回答道。“你看看,你看看,天这么黑,你不怕狼和山上老虫(当地人叫老虎为大虫)把你叼了去?”四哥说。“不怕!”“不怕?那你不怕鬼呀?”
“不做亏心事,不怕鬼敲门!”兰儿说毕,顺便白了戴老师一眼。“那我送你。”四哥站起来,无奈地说。
“不用。”兰儿一把夺过四哥手中的风灯,迈步就往门外走。
四哥说:“哎哎,忘了问你,刚才你来干吗呢?”
“娘包了饺子,叫我送来给你……”兰儿本想说“你们”,话到嘴边,硬是把“们”字咽了回去。“那饺子呢?”“我也不晓得。大概睡着了,被野狗偷了去。”文仲笑了。兰儿看到,一直不说话的戴老师,也扑扇着长长的睫毛笑了。
戴老师问:“兰儿,你刚才还看到什么?”兰儿站在门口,头也不回地说:“什么也没看到。”
出了门,兰儿想,戴老师问她看到什么时,她的微笑,真好看!四哥和戴老师的事不能说给莲姐听,看着莲姐天天盼望四哥回家的眼神,兰儿的心就像被剐一样难受。她干脆眼不见为净,到长沙读书。这一去就是五年。--兰儿拿出手绢,替莲姐擦了擦眼角,便试探道:“莲姐,四哥他……”“他挺好。”莲姐拿出一块雪白的手绢,慢慢摊开,平静地说:“前几天,你四哥去上海买教学仪器,顺便给人买的,漂亮吧?”兰儿看到,手绢上绣有一只贴水而飞的鹭鸶,在鹭鸶两边,有几根随风摇曳的芦苇和荷花。“漂亮。”兰儿说毕,一阵心酸,赶紧把头转过去。她不愿让莲姐看到她那不争气的眼泪簌簌而下……莲姐把手搭在兰儿背上,说:“转过头来。”兰儿一甩背,不转。莲姐双手搭过去,使劲把兰儿扳转过来,笑吟吟地说:“我早想通了,也习惯了。你别哭了,你一哭,我又想不通了。一想不通,去剥你四哥的皮来吃,你可别怪我啊。”
兰儿“扑哧”一下破涕为笑。她接过莲姐的手绢,一边擦泪一边说:“你想过没有,如果四哥把戴老师娶为妾,你愿意么?”
“看你看你,”莲姐手指头戳到了兰儿的额头上说:“亏你还读了省国立女子中学。你不知道吗?三妻四妾这些封建的东西,不是被你们这些新式学生骂得体无完肤吗?”
“哎哟哎哟,莲姐,你真让我刮目相看了!”兰儿吃惊地说:“你怎么晓得这些的?”莲姐说:“二哥,哦,还有陈玉昆师傅,经常回来。他们一到饭桌上,就谈论这些新名词。好在爹娶三个老婆,是过去的事。不然,他真无地自容了。”
兰儿咯咯笑:“哎,那个陈玉昆怎么一待这么多年,赖着不走了呀?”“怎么是赖着?人家几次说要走了,二哥硬是不让。哎呀,我看呀,不要说二哥和他好得快同穿一条裤子了,就是我们家的缫丝厂也离不开他呀。”莲姐喜形于色,滔滔不绝道:“他很会管事,让缫丝厂赚了大钱呢!不过呀,我看他也是二哥给他的薪水高才不走。要不然呀,他回了几次上海,还不是又回来了。”“哦--”兰儿点点头,若有所思道:“此人别的可好?”“饭桌上常说新名词,平时却沉默寡言。特别上见了我们女人,正眼都不看一看。哎,笑什么,真是这样。不信呀,你回去看看,就晓得了。”
兰儿怔怔地看着莲姐,心想:莲姐心底里也许喜欢这个人。要是四哥休她娶戴老师,她再嫁给这个陈玉昆,未尝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。
莲姐说得兴高采烈,突然,见兰儿沉默下来。她一愣,心里顿时明白过来。她尴尬地笑了笑,在心里说:兰儿,可别把莲姐我看成****,你莲姐可不敢!
莲姐可怜巴巴的模样,让兰儿痛楚万分。她很想说,莲姐你怕啥呢,四哥能这样做,你为什么不能?可这话如何说得出口?兰儿揽过莲姐,轻轻抚着她的背,就像她小时候她受了欺侮;莲姐抱着她,抚她的背一样,心里的气,渐渐理顺了……
兰儿和莲姐亲密得像一个人。不少人私下里嘀咕,说这兰儿和莲姐,不同爹娘生的,还长得那么像,亲如姐妹呢!当年,大太太千里迢迢上南岳龙母庙替老爷求女。住持诧异,说上南岳庙烧香拜神的香客,无一不求子,这位女施主捐如此多银两却为求女。大太太不敢对大师隐瞒,就将实情说了。住持沉吟片刻,便道:“刚刚有一女香客,随夫来此求子,偏巧屡屡抽中下签。其夫暴戾,竟将跟随而来的一名女孩儿扔给女香客,扬长而去。他们想必有苦衷,个中缘由,不宜过问,只可怜了这对母女。如若施主所言,不妨寻找该女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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