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奶奶正在死去,这事对外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应酬——其实,对我们这些至亲来说,又何尝不是应酬?更长的,更痛的,更认真的应酬。应酬完毕,我们还要各就各位,继续各自的事。
就是这样。
祖母正在死去,我们在她煎熬痛苦的时候等着她死去。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恶毒地暗暗期盼她早些死去。在污秽、疼痛和绝望中,她知道死亡已经挽住了她的左手,正在缓缓地将她拥抱。对此,她和我们——她的所谓的亲人,都无能为力。她已经没有未来的人生,她必须得独自面对这无尽的永恒的黑暗。而目睹着她如此挣扎,时日走过,我们却连持久的伤悲和纯粹的留恋都无法做到。我们能做到的,就是等待她的最终离去和死亡的最终来临。这对我们彼此都是一种折磨。既然是折磨,那么就请快点儿结束吧。
也许,不仅是我希望她死。我甚至想,身陷囹圄的大哥和二哥,也是想要她死的。他们不想见到她。在人生最狼狈最难堪最屈辱的时刻,他们不想见到奶奶。他们不想见到这个女人,这个和他们之间有着最温暖深厚情意的女人。这个曾经把自己的一切都化成奶水喂给他们喝的女人,他们不能面对。
这简直是一定的。
奶奶自己,也是想死的吧?先是她的丈夫,然后是她的儿子,再然后是她的儿媳,这些人在她生命里上演的是一部情节雷同的连续剧:先是短暂的消失,接着是长久的直至永远的消失。现在,她的两个孙子看起来似乎也是如此。面对关于他们的不祥秘密,我们的谎言比最薄的塑料还要透明,她的心比最薄的冰凌还要清脆。
她长时间的沉默,延续的是她面对灾难时一贯的自欺,而她之所以自欺,是因为她知道:自己再也经不起了。于是,她也要死。她活够了。那就死吧。既然这么天时,地利,人和。反正,也都是要死的。我的心,在那一刻冷硬无比。
在杨庄待了两周之后,我接到董的电话,他说豫南有个景区想要搞一个文化旅游节,准备在我那家杂志上做一期专刊。一期专刊我可以拿到八千块钱提成,是一笔不小的数目。奶奶的日子不多了。我知道。或许是一两天,或许是三四天,或许是十来天,或许是个把月。但我不能在这里等。她的命运已经定了,我的命运还没有定。她已经接近了死亡,而我还没有。我正在面对活着的诸多问题。只要活着,我就需要钱。所以我要去。
就是这样明确和残酷。“奶奶,”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明朗和喧闹一些,“跟你请个假。”
“哦。”她答应着。
“我去出个短差,两三天就回来。”
“去吧。”
“那我去啦。”
“去吧。”
三天后,我回来了。凌晨一点,我下了火车。县城的火车站非常小,晚上觉得它越发地小。董在车站接我。“奶奶怎样?”“还好。”董说,“你还能赶上。”我们上了三轮车。总有几辆人力三轮此时还候着,等着接这一班列车的生意。车到影剧院广场,我们下来,吃消夜。到最熟悉的那家烩面摊前,一个伙计正在蓝紫色的火焰间忙活着。这么深冷的夜晚,居然还有人在喝酒。他在炒菜。炒的是青椒肉丝,里面的木耳肥肥大大的。看见我们,他笑道:“坐吧。马上就好。”
他的眼下有一颗黑痣。如一滴脏兮兮的泪。
回到家里,简单洗漱之后,我们做爱。董在用身体发出请求的时候,我不假思索地就接受了。他大约是觉得歉疚,又轻声问我是否可以,我知道他是怕奶奶的病影响我的心情。我说:“没什么。”
我知道我应该拒绝。我知道我不该在此时与一个男人欢爱。但当他那么亲密地拥抱着我时,我却无法拒绝,也不想拒绝。我也想在此时欢爱。我发现自己此时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男人的温暖,从外到里。还好,他是我丈夫。且正在一丈之内。这种温暖名正言顺。
奶奶,我的亲人,请你原谅我。你要死了,我还是需要挣钱。你要死了,我吃饭还吃得那么香甜。你要死了,我还喜欢看路边盛开的野花。你要死了,我还想和男人做爱。你要死了,我还是要喝汇源果汁磕洽洽瓜子拥有并感受着所有美妙的生之乐趣。
这是我的强韧,也是我的无耻。
请你原谅我。请你,请你一定原谅我。因为,我也必在将来死去。因为,你也曾生活得那么强韧,和无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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