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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亦风想叫他小心隔墙有耳,但忽然想到,自己家里如今哪儿还有其他人?老门子已经不敢再回来,之前还有一个童仆,不过因为父亲病了已经回乡。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小莫,却是居心叵测的奸细,如今不知跑到了哪里……说再多大逆不道的话,也无人无告密了吧?
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孤寂之感。接着便想到公孙天成发配平崖,这两日便要启程。老先生也应该听说了朝堂的巨变吧?不知会说什么呢?自己对元酆帝“洗心革面”成为一代中兴之主,抱有多么大的希望,自己对邪不能胜正有着多么单纯的信仰,老先生则早就算准这一切都行不通吧?那么,他坚持的“大义”呢?冥冥之中的主宰,为何会允许这一切荒唐的事情发生?
无论公孙天成会说什么,他想,自己都应该去见一见他。毕竟,此去平崖山长水远,不知何日再相见。
于是,臧天任告辞之后,他便收拾了几件御寒衣物,并一些预备沿途打点的银两,来到刑部大牢。
岂料,才说明来意,刑部的人便道:“大人难道不晓得吗?公孙天成半个月天前就已经被押解上路了。”
半个月前前?程亦风讶异,那岂不就是元酆帝在朝堂上将自己罢免的时候吗?“为何提早了日期?”他问。
刑部的人摇头表示不知,但又低声道:“好像是圣旨呢。听说那天宫里来人,传了皇上的旨意,说公孙天成和他有私怨,留在京城影响皇上修行,于是叫提前押解走了。”
程亦风不知这话是真是假,但想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头绪来,只得怏怏回家去。途中,遇到不少听说了这次巨变的百姓,有的远远地望着他的轿子,有的则战战兢兢前来问传闻是不是真的。当他苦笑着点头时,围上来的人渐渐多了,一些人问,是否受到了假官票案的牵连;又有一些人说,自新法实施以来,自己得着了不少实惠,不明为何好好儿的,忽然又要废止;更多的人则说,程亦风一定是受了冤枉,希望他能早日回来。
如此一路行,一路被人围着问话。他几乎到黄昏时分才回到府邸。在门口见到早先被自己打发回去的童仆,正在其母亲的陪伴下等待着。上前问了才知,原来是希望回来继续服侍他。“大人上次打发他回来,又送了他许多银两。”童仆的母亲道,“谁知花尽了,我家那死鬼还是没救活。大人的银两,我们母子还不起,您若不嫌弃,就留这孩子在身边使唤吧。”
程亦风摇头:“银两本是送你们的,何须还?再说,程某即将远赴揽江,怎能叫你们母子分离?”
但那母子俩苦苦哀求。程亦风终于拗不过他们,答应让那童仆帮自己打点行装,直到离京的那一日为止。
他带着这个笨拙的少年回到家中,看着他收拾完了细软,又去整理书房。架子上的书籍,有些是自程亦风少年时代就一直钟爱的,有的是他在地方上为官时搜集的,还有诗集、笔记,而最多的,是一年来呕心沥血推行新法的种种记录……这些全都被收拾了起来。他看着,就好像看自己的人生被装箱打包一样。
然而这一次真的不同于以往被贬。那时候,他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因何摔了下来。而眼下,装进箱子里的,不仅是他未完成的理想,还有许多的疑问。元酆帝究竟为何一夜之间态度全然改变?为何做出如此荒唐的判断?这些难以解释的怪事,大概只会在梦境里发生吧!难道之前那一年,就是一场梦?
他便真的做起梦来,朦朦胧胧,不知身在何处。直到感觉有人在自己身上披了件衣服,才猛地醒过来。只见夜色已深,房内一盏黯淡的油灯,光晕中忙碌的身影竟是符雅。他不由惊道:“符小姐,是你么?”
符雅转过身来:“可不就是我么?难道还有什么人半夜到大人的府上?或者大人的府邸变成什么人都可以自出自入的地步?”
程亦风赧然一笑:“我还算什么大人?接任揽江县令之前,我不过是一介布衣而已。”
符雅笑了笑:“话是这么说,但是一介布衣在书房里开着窗户打瞌睡,也是会着凉的。”边说,边上前来关上了窗户。
程亦风看着她苗条的身影,听见衣袖衫裙悉索作响,更隐约闻到有一股淡淡的菊花香。如果由两人第一次见面算起,可真是聚少离多啊!自己将要去揽江了,符雅这是来道别的么?以前不是想过,带她一起,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么?但眼下,自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谪贬了,前途一面迷茫,怎好意思向她开口?
所以,他只是这样呆呆望着符雅。
符雅也注意到了,笑笑:“大人干什么这样盯着我?好像我脸上长出花来似的——大人是有话要对我说,是不是?不过,我也有话说,请大人让我先说。”说着,她走到书房的中间,面色忽然变得很严肃:“程亦风接旨——”
程亦风一愣,连忙跪下。只听符雅道:“皇上口谕,程亦风此去揽江,须保重身体,静待复起之日。复起之后,务必辅佐太子,内修政治,外治武备。为免奸臣加害,特赐丹书铁券,卿恕九死,子孙三死,或犯常刑,有司不得加责。望尔刚强壮胆,尽心竭力,革除积弊,推行新法,驱除鞑虏,捍卫疆土。”说着,取出半面铁券来:“另外半面在皇上手中,以为凭证。”
程亦风不由更加糊涂了:“皇上这是……什么意思?”
符雅将半面铁券交给他,道:“大人不明白,那是应该的,要不然,怎么骗过康王府的那班人?其实这一切,都是公孙先生向皇上献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计!”
“此话怎讲?”程亦风急切地问。
符雅道:“之前你不是和皇上在朝堂上跟人唇枪舌剑,斗了两、三几天吗?有天下午,皇上差人来坤宁宫找我去。他说,他有要紧事想请教公孙先生,但是怕自己去刑部大牢,难免被康王府无所不在的眼线发现。而我和公孙先生有些交情,前去探望不会惹人怀疑。他要扮成个老太监,和我一同去。”
“那皇上找公孙先生何事?”程亦风问,“莫非是关于和康王府的斗争?”
符雅点点头:“皇上问公孙先生,如何才能将眼下的这一场党争速战速决,因为拖得时间太久,只怕国力也要被消耗殆尽。而公孙先生听了皇上所说的情况,便道:‘若是这场党争能旷日持久,可能倒是一件好事。只怕才一开始,就要失败。’皇上很是惊讶,问他何出此言。公孙先生道:‘皇上不是说,谁跟你拧着干,你就把谁给撤了,誓要换一批听使唤的官员来?表面上看起来,皇帝换官员是很容易的事,岂不知大臣们要换皇帝,也并不困难么?’”
“换皇帝”这样大逆不道的话,程亦风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公孙天成说,但没想到他当着元酆帝的面也敢说出来。
“皇上自然很生气,”符雅接下去道,“他喝斥公孙先生,要他小心言辞。但公孙先生只是冷笑:‘言辞怎么了?不宣之于口,难道就不敢付诸行动了吗?万岁仔细想一想,换皇帝当真很难吗?据我所知,之前皇后就已经尝试过一次了呢!’皇上依然很生气,不过仔细想了想,此话不假,便问道:‘老先生的意思是,康王爷要杀朕?他有这么大的胆子么?朕因为顾及悠悠众口,尚不敢将他这狼子野心的老家伙杀了,他要弑君而代之,难道不怕举国上下齐来讨伐他?’我心里也是这样想,不知公孙先生为何有此一虑。便听公孙先生笑道:‘皇上还是太不了解康王爷了!他岂会那么傻?他若是想自己当皇帝,何用等到古稀之年?康王府的目的一直就是做无冕之王。他满门都是封疆大吏,自己又执掌宗人府,只要将霏雪郡主变成未来的皇后,整个朝廷就都是他的天下了——还名正言顺,不惧悠悠众口。日后留名青史,也许是一代股肱之臣。如果他弑君篡位,且不论皇位坐不坐得长久,岂不是立刻成了奸臣?康王爷精于算计,这本账还算不过来么!’”
“那为何公孙先生还暗示他会加害皇上?”程亦风不解地问。
“皇上也是如此问。”符雅道,“公孙先生说:‘万岁还不明白么?从前你不管是真昏庸还是装昏庸,总之你不理朝政,是废人一个。康王爷何必理会你?只要能控制太子,就万事大吉。而今皇上你却要重掌朝政,不知到几时才会传位给太子。而那个时候,霏雪郡主做不做得了皇后,太子又会不会任由康王府摆布,可就都成了未知之数。尤其是,如果皇上现在开始着手对付康王府——你毕竟是皇上,若硬要不顾文武百官的意见把康王府满门抄斩,之后再慢慢收拾残局,你做得到。若然如此,康王府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?所以,逼到临头,他们可能会选一步险棋。’”
可不是如此!程亦风才也领悟过来。那么,在朝堂上,元酆帝和他越是咄咄逼人,党争越是白热化,元酆帝就越危险啊!
符雅继续说下去:“皇上听他这么说,勉强笑了笑,道:‘朕只以为你不过是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谋臣,想来看看你有无锦囊妙计相授。岂料你还是个算命先生——怎样?听说算命先生算到人有大劫时,都会告诉人怎样逢凶化吉。老先生对朕有何忠告?’公孙先生冷笑:‘皇上也太抬举老朽了。算命先生都是江湖术士,岂能真的替你逢凶化吉?就算有时胆敢泄露天机,提点一二,也不是人人都敢听从他的指示呢——皇上莫非忘记了,你我宿怨颇深,你就不怕我表面帮你出谋划策,背后却捅刀子杀你报仇?’”
“宿怨?”程亦风喃喃,“大约是和文正公有关吧?”
符雅点点头:“我猜也是,但是皇上和公孙先生都没有言明,谁知除此之外,他们还有什么恩怨?我当时真心急,生怕公孙先生为了私怨不肯帮皇上,又怕皇上一气之下走了出去,错过了公孙先生的妙计。但谁知皇上非但不生气,还笑了起来,道:‘你一定不会。虽然朕不能算十分了解你的为人,然而也知道些大概——当日在凉城府公堂之上,朕曾经感叹,像你这样一个足智多谋的奇才,偏偏喜欢效忠迂腐不堪的主公,即使你有平定天下的妙计,他们却总不肯听。结果你非但不能飞黄腾达,还落得身陷囹圄的下场。其实,朕知道,这并非你运气不好,而是你的性格使然——你嘴里说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其实骨子里是个比于适之和程亦风更迂腐固执的人。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公,你根本不屑去辅佐。所以,为了与朕的仇怨,而助纣为虐,让康王府得逞,你也一定不会做。’公孙先生听了这话,愣住了,半晌,才干笑道:‘皇上的意思是,你之前是一介昏君,现在已经决心要励精图治,所以配得老朽的辅佐了?嘿嘿,其实依老朽看来,皇上还是做昏君好一些。’”
“这又是什么意思?”程亦风很奇怪。
符雅道:“皇上也不明白。公孙先生便解释道:‘皇上过惯了昏君的悠闲日子,哪里禁得起日理万机的折磨?所以,你今晚回到宫中,立刻恢复修道炼丹,明日早朝之时,废除新法,下罪己诏,罢免新法领袖。并从此之后,不再早朝。’”
“为何要这样做?”程亦风一头雾水。
“这就是公孙先生的高明之处。”符雅道,“大人请想,与康王府以及旧党斗争起来,你们一定能取胜吗?眼下已经灾异不断,旧党们纷纷指责这是大人和新法祸国殃民——虽然你我心中都知道,这根本就是强词夺理。但三人成虎,旧党们如此造势,长此以往,大人在百姓心中可能就从民族英雄、新法领袖变成了乱臣贼子,而新法也就真的成为引来天灾的不祥之物。到时候,新法进行不下去,大人的官位自然也保不住。将来想要复起,几乎没有可能——花了恁大力气来搞党争,对社稷、对大人都没有任何的益处,值得吗?而相反,如果大人不是因为失去民心而被谪贬,新法也不是因为祸国殃民而被废除,只不过是因为‘昏君听信奸臣谗言’,情况就大为不同——此刻,老百姓没人相信大人和新法与灾异有关;但皇上听了旧党的话,废止新法罢免大人,老百姓心中该有多么不服?日后只有一有机会,百姓就会期盼大人复起,大人再重新推行新法,也必然受到全国下上下的拥护,相反,旧党民心尽失,必然不战而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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