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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继祖闻言,嘴角微抽,双颊翕动,赶忙猛抽几口旱烟掩饰古怪神态,口中含糊道:“看他这般生龙活虎,料也无妨。”心里却别有计较,昨晚待那伯先走后,他曾以秘法检查山熊身体,只见脉络之中一股热流如熔岩一般滚涌,所到之处气机齐动,周身血液、脉气、精髓如积薪遇火,燃烧不已,却于躯体无一丝伤损,端的是神异之极。然则以自己这点道行哪能窥其玄奥,只得啧啧称奇。
部落里小小地骚动了一阵,人人都知道有兽潮要来了。烈山从建族以来历经大小数十次兽潮,始终屹立不倒,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,在最严酷的时代,曾有阖族战殁三成的惨烈历史。人们除了有些诧异,却没有害怕的情绪,便连老幼妇孺也无人惊惶,仿佛听说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。人族是天地间的孤子,哪怕是最为羸弱的老叟和幼童,都学会了坦然面对所有的不幸和灾难。
山鲁点了几名惯手向南去打探,汉子们骑着高山盘羊呼啸而去,这种盘羊约一人身高,头顶磨盘圆角,躯干雄健,前胸高阜,四肢短粗,非常适应高山险恶环境,短距爆力极强,若是爱惜得当,也可跋涉相当路程。在群峰之末这种山丘地形更是如鱼得水,乃是北边一个玄部驯养的代步走兽,价值非常珍贵,以烈山部落区区财力,也只堪堪保有不到百尾。
山熊平时大大咧咧,看起来极不靠谱,然而族人都知道这厮粗中有细,在妖熊一般蛮躯之下,有着极不相称的机敏。此时他便领着一拨汉子点视寨中各处要害,一应安排处置颇合章法,让一干丁壮心中暗服,便是族中老人见了也不由点头。若是寻常遇着这等事,向来有他叫嚷着出外刺探,今遭却因身体古怪,不得不留在族中镇守。
日中之时,山继祖沐浴过后再登祭坛,以传承秘法催祖魂石柱,向周边几个部落示警。祖魂祭坛不只是族中祭祀传承重地,还承担着各部之间燔燧示警之职。一般来说,不同规模的部落,祖魂祭坛的示警范围远近殊异,且只能与联系紧密的部落沟通,这种联系,往往以血缘为纽带。所有部落中,唯有五大王裔的祖魂祭坛能够引动天威异能,昭彰人族领地全境。
群峰之末方圆数千里,有一大部落以扰驯盘羊闻名,唤作豢羊部族,人口数万,领地广阔,乃此地最为强盛的部落,也是烈山这种小部落所能接触到的最大势力,群峰之末共有近十个烈山这等小部落,部落之间,关系极为松散。好些彼此不接壤的部落的部民们,甚至老死不相往来。各部落之间,以远近定亲疏,互相嫁娶,构建成一张彼此联通的关系网。望河与丛黎是与烈山联系最为紧密的部落,历来姻亲不断,贸易不绝。到了山继祖这一代,烈山实力日盛,对于资源的需求有所增强,便与二部时有摩擦,所谓旧怨未平又增新恨,关系着实算不上融洽。此番山继祖亲身前往二部,便是存了化干戈为玉帛之意,不出意料,碰了一鼻子灰。
山虎也深知其中门道,便建议山继祖不与二部示警,须得让他们吃个闷亏。山继祖责道:“先圣有言,我人道诸部,无论如何龃龉,切不可背离守望相助之义,此言断不可再提!”山虎也知语谬,唯唯称是。
乌飞兔走,眨眼便是两日过去。
从烈山部落望南,下了落马坡,行不百里,便有莽莽丛林万顷,乃是部落最重要的猎场,物产丰饶,一应所获竟占族中所需六成有余。烈山历来多有仰仗。该丛林东西狭长,无人知其穷尽,状如脐带,山人于是以“子母林”名之。烈山先民传说,循此望西直走,可抵昆墟日落之山,望东不停,可达蓬莱日出之海。唯南北走向能以人力厘度,其广也近千里。
此时林中一处谷地里,但见数骑盘羊口衔白沫,奋蹄疾奔。身后紧随着一溜野狼穷追不舍。众汉子们个个挂彩,只有山鲁艺业群,并无伤损,他早将头羊换与族人,骑着一尾年齿较幼的盘羊缀在队尾,手中骨刀不时开阖,但有凶兽迫近,也不打死,只斫个残废,让它行动不得,须臾便陷在同类群中,眨眼间被分食干净。有行在前面的射手也如法炮制,不时张弓搭箭反身疾射,眼尖手稳,专捡跑在最前的下手。
却说一行人望南来一路打探,不到两日便遭遇了狼群。遭遇之时但见群兽汹汹,争先恐后望北狂奔,好似亡命一般。众人见了,便知兽潮之事非虚,心中皆是一沉,只未料到来得如此之快。山鲁当即决定折身返寨,不想这时山坳里掀起一股北风,霎时走漏了气味儿,群兽便于仓皇逃命之时也不移凶性,猝然嗅到鲜美人味儿,哪奈得住连日饥馑,尽都狂也似追来。众人见状亡魂皆冒,望北没命奔逃。如此一追一逃,林中扬起喧嚣,周遭狼群也都循着动静汇集过来,不多时便裹挟了浩浩荡荡一支军队也似。这般穿林过野多时,亏得盘羊耐力卓著,跑了许久只闻喘声如雷,不见蹄下稍慢,每每要被兽群追上打了包抄,便怒目低嘶向前猛冲一阵,狼群只跟在身后吃灰,引得厉嗥迭起。
距此山谷旁出数里有一座矮丘,一名青涩少年屹立其上,白面殷唇,玉质彬彬,唯眉峰如剑疾刺乌黑双鬓,一身华服锦裘,浑然英挺气度。这少年身后侍立甲士若干,当先一员猛将,身长近丈,身上甲胄黑底赤章,云纹秘脉,铁画银钩的图案里隐现婉转流光;头戴狞恶兽覆面盔,森然不见眉目,一双手负在身后,看似风轻云淡地往那一站,却隐隐封锁住了少年身周的空间。余下甲士着甲略简,显是胁从部属,尽皆亦步亦趋,从旁护佑,好不殷勤。
少年舒目远眺,眼蕴玄光,往烈山诸人逃遁的方向望来。俄而剑眉微皱,嘴角轻抿。转身步至一驾辕车前,那车驾着四乘温吞异兽充作脚力,车身轩昂华美,云蒸霞蔚,依稀天舆模样。
少年向车中一拜,恳求道:“大人,何不救他们一救?”
车中寂静无声,良久才传来一个深沉男音,“恨水,须知天道有常,不可轻侮;天道无常,不可轻与。”
少年默然,依然抿着嘴唇。那员将俯身过来贴耳道:“公子仁义,见人陷于危难便心中大恸,然则以属下观之,那些人看似捉襟见肘,实则尚有余力,当是有惊无险。”
少年闻言眉间稍霁,也不虞他出言诓骗。车中男人微有不耐,喝道:“恨水,与吾驾车!今夜咱们必须到达洛水北岸。”
少年听了,犹自有些不放心地回望了一眼,这才举步登上车驾。
山鲁左右连劈数刀,砍翻几头近身野狼,双腿一夹羊腹,胯下盘羊吃痛,向前猛冲一阵。他叫住当头一个族人。
“这般跑法,回寨子应该没有问题,只是俺估摸着,如此直截引了兽群回去,怕族人仓促没个防备。”
那人名唤山陟,闻言颇以为然,便问山鲁该当如何,山鲁道:“待会儿你去与氓哥儿换他那头快羊,抄捷径赶回寨子报讯,我与众兄弟引开狼群,与你制造机会!”
山陟闻言一震,刚要推辞,目及山鲁坚毅面庞,也知事情紧急,便不多言,驱策向前赶去。
众人相处经年,早有相当默契,只须打个眼色便心领神会,于是掩护山陟换了坐骑,复行里许,山鲁寻了个时机,骤一记雷吼,竟怵得身后几头野狼脚下一软,折在滚滚同类中。他勒住骑乘冲势,返身一头撞进狼群,骨刀翻飞如燕,甲盾左右支绌,一时间卷起层层血浪。其余汉子见机化整为零,也从四面望狼群掩杀。寥寥数人,竟呈现围歼之势。山陟见状,销声匿迹,疾打羊腚绝尘而去。
众人且战且走,只望两侧迂回,忽而作状脱身欲走,忽而又横冲直撞而回,不数合便将狼群切成零碎阵势。汉子们如穿花蝴蝶交相接战,堪堪不至于深陷敌阵。
如此娴熟战术,乃是烈山历代先民与兽潮争斗磨砺而成,正是化被动为主动,以少敌多之良策。
战不多时,山鲁手上已见酸涩,眼见时机成熟,便打个呼哨,众人齐齐力,望一方突出重围,须臾间凿透狼群,合在一处。略一清点,却已折了一骑,回望汹汹狼潮,哪里还有身影。
汉子们浑身浴血,神情悲切,尽都双眼泛红,牙关紧咬,脚下却不敢稍停,故技重施,引着狼群四处兜转。中间留意搜寻,却没有寻到罹难族人任何骨殖,只找回了一串彩石链子。
过得一个时辰,密林深处忽然传来震天兽吼,林间宿鸟惊飞,便连狼群亦是一阵骚乱,众人面面相觑,俱是心惊。那惊飞的鸟群名唤铁翎鸦,性情乖戾,噪声刺耳,惯常集群啄杀猎物,寻常野兽都不放在眼里,方才狼群经过便高居巢中视若无睹,现下却尽皆惊觫离巢。
山鲁心中一沉,皱眉对众人道:“有妖兽来了,此地不宜久留!”当下领了族人望北急赶。
却说山陟心中急切,驱使坐骑驰出十里,又耗些功夫料理了吊在身后的小股狼群,便纵蹄往部落狂奔。一刻不停,好歹到了部落门前,胯下盘羊稀泥也似瘫软在地,一时间只有进气,没有出气。
族人见只他一人回返,皆心中一沉,待听得大队尚在后面,当即由山熊点了一队援手赶去接应,领队者也是族中勇士,名唤山奎。两个健妇提了盐水草料等物径去照料盘羊,更有手法娴熟的汉子蹲在一侧推拿摩按,把个牲畜伺候得大爷也似。倒是山陟只得了一口饮水,还得自去寻些吃食。
日暮时分,气温骤冷,数骑快羊驰入寨中,正是浑身浴血的山鲁等人,一阵短暂的骚动之后,都各自回屋里休整。那殁在狼群中的族人的妻子里外看了几通,也没见到自家男人,霎时脸色惨白,手足无措立在部落门前,山鲁耷拉着脑袋走上前,将彩石链子塞到她手中,哽咽道:“阿珖很英勇,祖灵会为他骄傲!”
女人双手握拳,彩石链子哗啦啦掉在地上。
前去接应山鲁等人的汉子们并未着急返寨,反而在落马坡布下阵势,趁着夜幕降临之前围猎先期追至的兽群。
落马坡蜿蜒萦纡,长可数里,其实并不陡峭,然而遍布嶙峋山石,便是骐骥良马到此也莫可奈何,故名落马坡。坡上生长着些蕃密草木,这时节业已干枯。寻常人兽若要徒步通过这片坡地,非得花上一番气力。舍此一途,两侧尽是悬崖峭壁,非插翅不能逾越,令人望而生畏。坡下原本草木莽臻,早已被山民伐作旷野。对于烈山的骑手来说,落马坡正是绝佳的阻击阵地。
高山盘羊最适应的地形,正是这样崎岖不平的山坡。此时天光渐暗,烈山骑手们拥在山脚,把住上坡要道,人人高擎火把,直把一方山野照的透亮,像一盏灯笼正吸引飞蛾扑来。
旷野上现出莹莹绿火,依稀可辨攘攘群兽奔突,顷刻便到五十丈外,兽性畏火,便只是逡巡不敢前进,涌起阵阵焦躁嘶鸣。烈山这边各自捺住胯下有些抖颤的盘羊,山奎一声喊,骑手们张弓搭箭,尽情把箭雨望兽群中倾泻。
这时候即使准头最差的猎手,只要有把子气力,也能博个百百中的名头。只见箭矢落处哀嚎遍起,周遭兽群争相避忌,待嗅到血腥之后,又龇出獠牙反扑上去啃噬。受伤的凶兽少有命中要害即刻死亡的,此时被同类反噬,也激起凶性,顿时不管不顾,咬作一团。一时间以此为中心,汹汹群兽尽皆混战了起来。
骑手们见战术奏效,都会心一笑,更加卖力地将箭镞往兽群中投射。此时兽群已乱,嗅到血腥之后都被激起凶性,便有不觉火光可畏的凶兽往骑阵扑来。数十名骑手弃了弓箭,皆取下近身兵器,排众当先而立。余下善射好手,望坡上退不多远,仍然张弓疾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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